春节在乡下是最热闹的,县城也是,因为一个穷乡僻壤的县城不会禁止放鞭炮,所以时不时的从街道的某处发出一阵钝响,接着便闻到浓浓的硝烟味道,这也许是在家乡过春节最切身的体会。官员和黑社会们弹冠相庆,他们带着礼物、钱财和诺言相互拜访,罗织关系巩固保护,捞更多的好处,以及仕途升迁等等。笼罩在春节气氛中的小城张灯结彩,火树银花,一片和谐。
谁知大年初的头几天就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,而且很不和谐,和死有关。人民医院发生了医闹,原因是病人在病情急转时找不到医生,耽误了抢救的机会,失去了生命。连续好几天,家属们情绪很激动,一度控制了挂号室和发药房,还把玻璃门的一边砸碎了;大厅里满地是瓷碎片,这是他们打烂的瓷器,这些瓷器是别的机关单位送的贺品,每一樽都约有一米高,上面用红漆写了贺辞与机关的名称,如公安局,县政府等。住院楼也乱糟糟的,走廊里靠墙摆着一排长长的病床,床上躺着病人;据说护士不敢给病人打吊针,病人拿了药不得不要转到别的医院去注射。
死者是四十几岁的男人,在初二那天出了车祸,送到人民医院抢救之后,医生说已脱离了生命危险。据知情者介绍,病人脱离危险之后,因为氧气管插到了胃部的深处引起了呕吐,出血,而医生此时却不在现场。家属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无助地挣扎,直至断气;愤怒于是像开闸的洪水一样爆发出来。和院方几经交涉,未果,事态旋即升级,除了打砸之外,他们还在住院楼的一楼大厅外设置了一个灵堂,玻璃门外侧搁着两把花圈,花圈前面几步外的地方放着一个香炉,里面插了几柱香和两支闪耀着火苗的灵烛,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爆竹屑。
但现场终究是很平静,灵烛静静地燃烧着,时而忽闪一下,以脆弱的姿态抵抗着冷风的吹袭;花圈很小,看上去不像花圈,倒像两把撑开的油纸伞。一位皮肤黝黑,头发凌乱,衣着脏旧的农妇坐在台阶边的水泥垛上哭,哭声很低很嘶哑,没有人围观,没有人倾听她的哭诉和痛苦,她旁边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,大概是死者的女儿,她面部的表情显得很天真,因为她还不是十分地懂得这一切,慢慢地会给她带来无尽痛苦的这一切。远处有十几个警察,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,表情木然地注视着每一个行人。
在情感日渐稀薄的世界里,人在失去至亲之后,其存在更像浮萍一样缥渺。谁都知道,爸爸在女儿心目中的意义如同孩子赖以成长和存在的基石,即便此时的爸爸是一具冰冷的尸体,其意义仍然是这样;这个在母亲身边玩耍的天真小女孩,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爸爸还在,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死亡的残酷性,以及现实的残酷性。她生活在梦幻当中,而她此时的梦幻正如刚刚绽放了一点点的花骨朵;它任我的绽放,拒绝一切不合理,拒绝一切残酷。
1998年也有一场车祸请愿事件,结果是越请愿,人命就越不值钱。死者是一位年轻的女人,在中午上班途中被摩托车撞倒,抬到了人民医院的大门口,弃置不顾,没过多久便死掉了。肇事者是当地的小混混,黑社会性质的成员之一,把伤者抬到医院门口就逃走了。医院也没有本着“先把人救活”的神圣职责对这位不幸的女人采取救助措施,他们认为他们并非无责任心,但责任心再强他们也管不了黑社会打打杀杀的事情,何况黑社会有保护伞,保护伞应该负起这个责来。肇事者逃逸,交警推诿,公安局无所作为,家属只有一条路可以申冤:请愿。请愿的地点选择在县委会门前,而请愿的家属只有两个半人,一位是至少有80岁的老妪,坐在地上哭,胸前挂着“捉拿凶手”的牌子;一位是个又黑又瘦的男子,坐在地上沉默,挂着“国法何在”的牌子;还有半个是一位一岁多点的小孩,小孩子在这位男子的怀里欢蹦乱跳,身上也挂了一块牌子:还我妈妈。在1998年这样的请愿起不到任何作用,因为最后家属只获赔了2500元,交警大队也捞了2500元,肇事者除了赔这5000元之外,没有受到任何其他惩罚。
但是时间到了2010年的今天,肇事者如果想一走了之,可能不那么容易,而且肇事逃逸将受到更大的惩罚。这是个了不起的进步,但这个进步是用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与鲜血换来的,正是这些无辜者才使我们今天的生命价钱能得到相应的提升。他们是法制战争的牺牲者,是无名英雄。
这些年,人民为法制而战的决心和势头逐年上升,但要取得胜利还有不少阻力,其中最大的阻力是黑社会。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,黑社会打打杀杀在大街上是常有的事,不过都是图一时痛快的武力火拼,至于老百姓,他们可以躲避,或者通过忍受来化解灾难;现在的黑社会完全不同于过去,行黑的方式也今非昔比,他们通过欺行霸市获取金钱利益,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了影响民生的各行各业。在县城,黑社会拉拢县级官员买断公路营运权,买断出租车营运权,买断河流使用权,买断大型森林的采伐权,买断矿山,买断拆迁权,买断兴办幼儿教育权,参预政策的执行与落实等等,中央出台的每一项惠农政策,黑社会和官员首先分享怠尽。黑社会不光是遍布在县城,他们更有分布于各乡镇的爪牙,这些爪牙在乡镇市场上专横跋扈,作威作祸,各行各业的霸王如沙霸、煤霸、肉霸、水霸等应“利”而生,只要有暴利的生意和政府项目,黑社会就出手垄断和承包,绝不让百姓涉足,他们有纠察队,有解释权,有执行权。前年底,出了一桩这样的事,几位村民到邻县的乡上合买了一只猪腿回家腌腊肉,结果猪腿被肉霸烧掉了,浇上汽油烧成了黑炭。乡政府不管,派出所也不管,任凭这几位肉霸说话,他们说:“我们这个乡所有的肉都必须出自我们的屠宰场,这个规定是为了保证让老百姓吃上放心肉,而外地进来的,也就是说没有经过我们检测的猪肉,一律视为不合格,必须要绝对的、严格的禁止,一经发现,立即作焚烧处理。如果我们没有尽到这个责任,不来管理这个事情,最终会影响生活安全,因为不合格的猪肉会导致猪流感暴发,出了问题,谁来负责?你负得起这个责吗?还有你,你,王八蛋!”
群众当然可以这样回答:“你们即不是公务人员,也不是执法人员,怎么可以随便说别人的东西不合格?怎么可以随便处置别人的东西?你们说别地的猪肉不合格,也要拿出证据来,难道你们能空口说别地的猪肉就没有经过检验?或者是两个地方的检验标准不一样?更何况你们不是工商人员,我们怎么能任由你们来摆布?你们拉拢乡长承包了屠宰场,从此摆脱了监管,但从你们那里出来的猪肉就全是合格的吗?没有人相信!在已经被你们完全垄断了的市场上,病猪肉也是好猪肉,因为你们即当运动员,又当裁判。”
但乡亲们没有这样回答,个个噤若寒蝉,退身走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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